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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点生活|入殓师行表公

2025-05-09 07:52:00

潮新闻客户端 王其伟

在我的记忆中,行表公是我们全族上下最尊敬的人,因为他是我外公的好兄弟。刚懂事的时候就听母亲说过,行表公曾救过外公的命,他们是生死之交。

前天与姨娘去老家,我问姨娘行表公与外公的交情为何这么深。姨娘告诉我,行表公姓潘名行表,出身贫寒,是一个孤儿,他是外公家的作头。一九四九年上半年,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,打算逃往台湾,一部分部队准备从石浦落船。长江部队边打边退,撤退至新桥驻扎数天,并在田墩山、南山头上修建了工事,架起了枪炮(小时候我见过山上的坑道)。村里强壮的劳力四处躲藏,我外公躲藏在溪坑边牛栏间,奶奶怕外公着凉,叫姨娘给外公送去被子,不料被国军跟踪,外公被发现抓去当担夫。当时被抓的还有好几个,我外公是手艺人,根本没干过重体力活,这一去凶多吉少,家里人不知如何是好。在这非常时期,行表公充当了国民党军的联络员,他凭这个身份挺身而出,替换外公去当壮丁,外公才逃过一劫。

十几个被抓的壮丁,挑着重担向石浦出发,行表公一边挑着担,一边寻思逃脱的机会。当他们翻过七岭湾岭头,走到鸡鸣一带时天色已黑。他说要解手,就同意他就地解决,因为比较熟也就没有紧盯着他。当他走到山边回头一看,没有人跟上来,迅速沿着山路,连夜爬山越岭逃到小太平赖家,藏到外公的好弟兄家。国民党部队撤退后,行表公潜回新桥,那些被抓的壮丁,担挑到石浦后直接押上船去了台湾。要不是行表公顶替,如果外公被押去台湾,一家老少怎么生存,外公越想越可怕。从此以后,外公与行表公以兄弟相称,只要行表公开口,外公什么都答应他,全家上下没有人不尊敬他。

背地里我们有时也叫行表公为“独眼公”,因为他天生只有一只眼睛,村里上了年纪的都叫他“独眼龙”。行表公肤色黝黑,身材魁梧,四肢强壮大手大脚,右眼炯炯有神,左眼睛被眼皮裹着,小时候我不敢正视他,有点怕。行表公虽有过不光彩的经历,但没有一个人看不起他。他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,全村上下每家每户都离不开他。因为他是乡村民间“入殓师”,这是一个让人恐惧的行当,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混口饭吃,如果没有良好的心理承受力,一般人绝不会去干这一行,他用慈悲之心给予逝者最后的尊严。

村里不管谁家亲人去世,都会在第一时间去请他。他就会放下手里的活,在第一时间赶来给死者净身更衣,整理遗容。那个年代没有冷藏柜,尤其是夏天,尸体停放几天就会发气味。他用番薯烧当消毒液,在灵堂大口喷洒。出殡前一天晚上,他戴上口罩与死者儿女一起,轻轻将遗体放入棺椁。第二天早上依照时辰,把相关器物,大小盖被叠放入棺。然后在他的口令声中,用草席把棺材围起来,孝子孝孙手牵席子,围着棺材顺走三圈又倒走三圈,结束后他把棺盖盖上,钉上棺钉,封棺出殡行丧。

行表公还是四金刚的首领,他会亲自捆绑棺材杠,力求左右重心均匀,这样抬棺时受力均衡。一声鸣锣开炮,四大金刚在他的带领下抬棺出殡。遇到桥头时,他会下令停棺。孝子贤孙跪在桥头对面伏首迎棺。一声过桥了,队伍继续行进。到了坟头,把棺材推进墓穴后,他会左看右看,把棺材位子放正,然后请孝子贤孙过目,满意后孝子贤孙便可提着煤油灯,双手捧着亲人的遗像返回家。

在失去亲人的悲伤中,行表公的日夜守护艰辛布施,是对生者的莫大抚慰。他从不收取一分报酬,只是提供他一天二餐饭,每餐半斤黄酒,外加一包雄狮牌香烟。办完了丧事后,主人家送给他一些剩菜剩饭,几斤黄酒便是对他的答谢了。行表公最大的嗜好是饮酒,只要有酒喝,他就开心,浑身就会有使不完的劲。

行表公是村里的好劳力,耕地插秧,车水打柴都是好把手。夏天在烈日暴雨下耙田,秋天在高高草垛上堆草,他是生产队正劳力中的佼佼者。他人缘好,乐于帮助乡亲,一双手从不闲着。左边邻居家建瓦房,他去帮人家挑石头。右边的邻居捣年糕,他去帮人家抬捣臼。自家的柴山砍完了,常帮我家砍柴,他挑下山的柴担,远比我父亲的柴担分量重。我还记得那年我家建新房,他用那一双厚实的大脚,把黄泥与稻草搅拌均匀,然后用一双厚实的大手,用力把拌好的黄烂泥砸向乱石墙,把一道道石缝填满,好让泥水匠封墙。一面墙砸下来,全身上下溅满黄泥浆水,这最苦最脏的活是行表公帮我们完成。寒来暑往,他帮了东家又帮西家,虽说村民们之间是互帮互助,都不收取任何工钱,只是管饭吃,但全村人欠行表公的义工天数,谁家也还不完。

行表公的老婆是一个哑巴女,身材矮小五官端正,全村人都叫她哑巴婆。因为她没有听力,我们当面从不叫她。她的哑语一般人听不懂,除了她家里人,村里也只有我母亲能听懂她的哑语。因为我母亲与哑巴婆特别亲热,她俩常在一起做针线活,两个人的头发也是互相修剪。哑巴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,也会告诉我母亲。相处的时间一长,母亲便能读懂她的手语。哑巴婆家园子里,种着一棵柚子树,没有人敢进她家去偷摘,因为哑巴婆管得太牢了。但她每年都会送给我母亲好几只,哑巴婆家柚子可好吃了。

哑巴婆出生一个大户人家,是命运把他们俩连在一起。行表公十分疼爱哑巴婆,家里的体力活都是他自己干。他们夫妻俩育有三个女儿,个个都很漂亮懂事,也很孝顺。我与他二女儿玉英是同龄人,小时候常在一起玩,也不按规矩直呼其名。大女儿玉惠姨娘,嫁到旁边石柱外村,生了二个可爱的外甥。只可惜她因病早逝,另两个女儿远嫁他乡。

一个时常与死人打交道的人,注定是一个孤独者,平日里很少有人与他交往。从小到大只要在家过年,每年正月初一我都要去行表公家拜岁。成家以后我每次去看他,都会给他点零花钱,劝他年纪大了酒少喝一点。因为酒喝多了,他常常发酒疯。但我也知道酒是他的知己,他的内心世界只有酒知道。那一年他走的时候,也是喝饱了酒离开这个人世。

行表公去世后,哑巴婆独自一个人生活蛮孤单,好在她身体硬朗,左邻右舍都关照她。每次回老家,我都要去看一看哑巴婆。记得有一年春节前回老家,我去看哑巴婆,她指着家里电视机吚吚吖吖对我说,我大概明白电视机坏了,叫我帮她拿去维修一下。我一看这电视机也太老旧了,于是便给她买了一台新的,哑巴婆可高兴了。

可敬的行表公离开人世已有二十多年了,他那高大魁梧的的身影,深深留在我的记忆里,他对我们家族的恩情无声而厚重,深沉而绵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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